这是个有耐心的老师,向来和颜悦色对学生,对教学工作全身心投入。老潘每晚和他一起批改作业,见识过他的仔细和认真。
休息时多不杰跑过来,三人一起点根烟聊天,聊梦想聊未来。
老潘的梦想是开家书店,多不杰的梦想是拥有一台最好的单反。
次旺次达的梦想最遥远,他说他梦想着能在拉萨买个小房子,和妻子一起在拉萨教书,一起变老。
次旺次达的妻子也是小学老师,次旺次达每晚都会给妻子打一个小时的电话。纳木错小学信号不好,只有国旗旗杆底下有微弱信号,次旺次达裹紧衣服围着旗杆慢慢转圈,柔声细语地和妻子聊啊聊。
夫妻俩没有任何关系和能力让两个人调到一个地方教书,有的只是无尽的挂念和期望。
妻子在阿里的学校教书,那是全藏区最苦的地方,物价也高。
她当时怀着孕。
每天一个小时的电话是次旺次达唯一能给予她的照料。
老潘结束支教离开纳木错后的两个月,次旺老师忽然死了,脑出血。
孩子还没出生,父亲没了。
葬礼时老师们都去了,老潘得到消息时,人已随鹫鹰升空,掠过圣湖纳木错,没入念青唐古拉大雪山。
老潘坐在北京的家里,打开电脑找出照片。
他摸着屏幕,喊着次旺的名字,泪如雨下。
次旺次达老师走后,多不杰老师去了他家里。
他在次旺父母面前跪下,说: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儿子,以后我养你们。
多不杰老师当下还在纳木错教书,听说当上了教导主任,听说他把次旺老师的家人照顾得很好,听说他手机好久没换了。
(六)
老潘不止一次地和我讲述过洛桑顿珠老师的故事。
洛桑顿珠是纳木错小学的优秀教师,教学奖拿了很多,他是一个把学生当作自己孩子一样的好老师,老潘受他的影响很多,学着他的样子去爱孩子。
洛顿老师的故事与家人相关,在藏区很常见,老潘每每提起,每每湿了眼。
洛顿有两个妹妹,大妹叫斯珍,二妹仓木拉,他们是单亲家庭,只有父亲。
那时候他们上小学,藏区还没实行“三包”政策,学杂费和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,家里的收入全靠父亲养的那十几只羊。有一天,父亲跟孩子们说,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,希望三个孩子中有一个人退学,回家放羊。
退学意味着自此放弃更好的命运,换谁谁甘心?三个孩子的学习都很好,尤其是大妹,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,考去大城市大有希望。
可大妹说,如果三个人里选一个,那一定不能选最大的,也不能选最小的……
她说,让哥哥和妹妹去上学吧,我留在家里就好。
大妹说得很若无其事的样子,手却是抖的,洛顿和妹妹开始哭,父亲也在流泪。
大妹自此留在了家中,在洛顿的记忆中,每逢他和二妹放学,大妹都会候在家门口。
她永远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,道:哥哥你回来啦,饭做好了快吃吧。
烟熏的痕迹挂在脸上,她有时会忘记了擦,黑一道白一道,洛顿咬着牙帮她擦脸,不敢说话,怕一开口会哭,会让妹妹难过。
愧疚化为动力,洛顿加倍努力地学习,他后来是村里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学生。洛顿离开西藏的那天,父亲借用了村里唯一的一辆“大解放”,上面站满了村民,“大解放”跟在机场大巴后面,一路跟到机场为洛顿送行。
车上没有大妹,那天她来不了,家里不能没人。
洛顿初出西藏时没过语言关,老师讲的他听不懂。
他把父亲和妹妹们的照片摆上书桌,让他们看着他学习,一年后学业追了上来,汉语流利。
可最困难的不是学业,腐心蚀骨的是思乡之情,路费太贵回不了家,节假日他自己在学校待着。春节最难熬,他一个人躺在宿舍里,看着桌上的照片流泪,流着泪读大妹给他写的信。
洛顿经常收到大妹的汇款和来信。
大妹的世界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,信里的主题无外乎家里的大羊生小羊了,村口新盖了一座桥,原来的村长换了新人……
有一次大妹邮寄过来200元钱,是她在村里捡易拉罐、捡酒瓶捡了大半年换来的钱。
大妹说,读书累,哥哥要吃好点儿。
洛顿在陕西读完初中,在安徽读完了师专,在湖南大学毕业。
2006年他学成归来时,二妹也在拉萨读完了高中,终于熬出头了,多亏了大妹和父亲的苦苦支撑。
父亲带着大妹二妹早早等在了机场,当洛顿站到面前时,他们还在四处张望寻找。
多年的离别恍如隔世,家人已认不出他来了……
洛顿离家9年,去时13岁,归来时22岁整。
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们,头发已花白的父亲,容颜憔悴的大妹。
大妹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了哥哥的未来,她本该拥有更好的命运。
洛顿后来选择当老师,主动要求调到艰苦的纳木错小学,他后来成为那里最出色的老师。
老潘说,洛桑顿珠老师的选择,应该和当年大妹的辍学有一定的关系。
往事无法回头,故而当下愈发要尽力,他是在尽力去卫护那些大妹的命运,让她们的人生多一些理所应当的可能性。
老潘说,在纳木错小学的老师身上,不乏洛顿这样的故事,很多老师背后都有一个大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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