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!
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!
下面盖的果然是县公安局的大红图章,落的是前一天的日期。
我从头到脚反复看几遍,感觉每个字都像是被念过咒,有魔力的,吸着我目光,戳着我心尖。我心情是复杂的,既有高兴也有疑惑,甚至有担忧,但总的是高兴、开心、庆幸,压倒性的——又是那么多xin!你知道,鸡奸犯的事害得我们一家人难受死,像得了某种丢人的暗病,说不清道不白:说是越描越黑,沉默不说是承认事实。我因此自卑得不行,像身后拖着一根大尾巴,时刻怕同学来揪、来踩。爷爷给我备一把三角刀,专门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坏蛋,保护我和全家尊严。现在尾巴叫这公告彻底割断,我因羞耻而担惊受怕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啦!
六四
我的心情也是全家人的心情,尤其爷爷,特意杀一只鸡,张罗出一桌酒菜,犒劳这个特别的日子。这只鸡香喷喷、油汪汪、满当当地盛在陶钵里,大张旗鼓地展示着我们心里那么多的xin。呃,xin就甭提了,满得溢出来,连上校的两只猫都闻得见,尝得到,挺立着尾巴在天井里美美地享受着两份鱼头和鱼尾巴——它们不吃鸡肉,但在这个大喜之日,爷爷怎么会亏待它们?
好啦,别xin啦,说说疑惑吧:上校怎么一下变成大汉奸了?那公告上讲他小腹确有“文身”,那么到底文着什么字?还有,公安干吗要特意来贴这个公告?好像专门要对我们家行好,为什么?
父亲关心前面的问题,但答不了;爷爷关心后面的问题,并一语道破。
爷爷讲:“这不明摆的,是上校(难得不叫太监)在帮你,当然也是帮他自己。你去大陈村看他时一定同他讲过小瞎子贴大字报的事吧?”看父亲点头,接着讲,“这显明对他对你和我们一家人都是泼粪,多污秽!多丢人!哪怕不为你着想,他也得为自个儿想,一定要澄清这事实。怎么澄清?口说无凭,用公告白纸黑字来讲最好。”
父亲问:“公安干吗要听他的?”
爷爷答:“你还不了解他嘛,他是多聪明的人,他要做的事哪有做不了的?再讲这也并非什么难事,要是我也想得到法子,很简单嘛,你公安不是要审问我?好,我讲,什么都可以讲,但有个条件,你们要帮我澄清一个事实。对公安来讲,这不就是写张东西,叫摩托车跑一趟而已,干吗不应他?”
我觉得爷爷讲得有道理。
以我对上校的认识,哪怕不为自己,只为父亲他也笃定会这样做,他们兄弟一生世,他又是那么讲情义的,怎么可能让父亲陪他背这个黑锅?上校是天底下最有担当的人,爷爷是世面上最有见地的老人,父亲——怎么讲?只能讲他的嘴巴是那个最熬得住声响的,即便在这个喜庆之时,依然没几句话。相比,爷爷连讲带笑喜洋洋的,配这个喜滋滋的日子,配得合榫合卯,无缝无隙。平时爷爷老眼昏花,眼光是黯淡的,这天却泛出一轮轮光波,把我罩进去又照出来。
天凉好个秋,天高气爽,蚊蝇差不多死光,阴沟里的臭气也收光,天井迎来一年里最好的时光。吃过夜饭,我和爷爷享受着这好时光,坐在天井里聊天,一边剥着玉秫——明早煮粥用的。父亲是不聊天的,至少不跟我们聊天,他给两只猫汰浴:一黑一白,在银亮的月光下,黑的更黑,白的更白,喵喵地叫,有一股妖气和怨气,跟这个夜晚是不配的。玉秫剥落后,空芯子堆起来,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谷物的草香,和这个夜晚是配的。这种日子从前上校是经历过的,以后大概是经历不了了。
爷爷曾认定上校不会判死罪——因为没杀人——但现在,加上一个汉奸罪,奸得什么程度,不知道,就不好下判断。爷爷讲,鬼子投降那年,汉奸是排成队被一批批枪毙的,枪毙作废的子弹壳,在刑场上随地捡。村里有人就拿捡来的子弹壳用锉刀磨一眼孔,做哨子,吹出来的哨音尖锋得很,吓麻雀贼灵光。这季节你去稻田菜地,四处会瞧见稻草人,小丑一样招摇立着,干吗?吓麻雀。
爷爷讲,麻雀灰不溜秋,一副贼相,贪吃,是农民的天敌,赶不尽,杀不绝;燕子一身漆黑,一副忠诚相,是农民的长工,所以家家户户留它们在屋檐下作窠。自古,远亲不如近邻,近邻不如长工,所以对长工是要待好的。
六五
自贴出公告后,好似公安局在我们村里凿通一个窗洞,风来雨来,不时传来上校一缕缕音讯,众说纷纭的,如一锅热粥,四处冒泡,稀里糊涂,见不着个底,你不知道信谁不信谁。一种说法,上校骨头刚硬,在铁皮牢屋里被连吊几夜,肋排骨被打断几根,就是死不开口,宁死不屈。一种说法,上校当过军统特务,有本事对付公安,轻松耍花招,把公安蒙在鼓里,根本没挨打。一种说法,公安从省里请来专家,专家带来药,药无色无味,掺进白开水,上校喝下去,不过十分钟换一个人,问什么讲什么,一五一十全交代。种种说法都有人信,也有人不信,没威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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