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人有忌惮,老虎屁股摸不得,没人敢去那儿动刀子,那里的树木天长日久养着,野着,原始森林一样的,树大林深,柴藤蔓生蔓长,密不透风。林子大了,什么鸟都有,也是什么树都有。春天,我们来这里摘覆盆子,夏天摘野桃子,这季节就是野山柿。我们爬上树,轻轻摇树枝,掉下来的柿子必是熟的。如果使劲摇,生的也掉下来,这是不道德的。别以为我们是野孩子,不讲道德,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长在我们身上的,像胎记,抹不掉的,人人得讲,尤其在老虎屁股上更要讲。什么是道德?损人利己的事可以做,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。我们把熟柿子摇下来,吃到肚皮里,这是损人利己,可以的。如果把生柿子摇下来,猪都不要吃,只能烂掉,让苍蝇蚊子吃,这就是损人害己,不道德的。
我们来早了,只掉下来几个柿子,吃了舌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麻木,说明它并没有熟透。我们约好过两天再来。回家的路上,在关帝庙附近,我们意外撞到小瞎子,他对我们呜里哇啦一通叫。鬼知道他在叫什么,但从表情看我感觉到他心底很高兴。我心想难道他刚才去关帝庙里认罪,得到关公原谅,答应给他治病了?但又想怎么可能,关公像已被捣毁——正是他带头捣毁的——谁给他治病?他的病只有下到阴曹地府才能治。这是爷爷和老保长一致认定的,两人很少意见统一,对这件事却一口咬定,从不改口,铁铸似的。我最后想,他高兴大概是在庙里捡到了点吃的吧。
爷爷讲:“寺庙嘛,再破总有人去拜的,哪怕叫花子也有三个搭子。”
这一年多来小瞎子家已穷得叮当响,钱都花在他看病上,病看不好,家眼看着败了,一日三顿都凑不齐,经常饿肚皮。肚皮是不要面子的,只要有的吃,管它是什么。现在他经常去观德寺偷祭物吃,谁家挂在窗前檐下的腌肉笋干也要偷,甚至剩菜剩饭也要偷。如果他能爬树,山上的野果子一定轮不到我们。饥肠辘辘的肚皮让他对食物产生了像前山一样海深的感情,如果能在关帝庙捡到一些食物吃,他一定是高兴的。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高兴。
回到家,母亲已经烧好饭菜,端上桌,冒着热气,却没有一个人吃。爷爷坐在东厢房的门前吃烟,父亲低头立在西厢房前,也是吃烟,中间隔着整个天井。我从他们寒风凛冽的脸上看出,感觉到,他们都在吃苦,中间隔着一个苦大仇深的世界,吓得我不敢往前走——踏入天井——好像天井里盛满苦水、血水,刀光剑影的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直到夜里睡觉前才知道,上校被公安抓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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