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聂文蔚(二) 【1】
一
【原文】
得书, 见近来所学之骤进, 喜慰不可言。 谛视数过, 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, 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, 到纯熟时自无此矣。 譬之驱车, 既已由于康庄大道【2】 之中, 或时横斜迂曲者, 乃马性未调、 衔勒不齐之故, 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, 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。 近时海内同志, 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, 喜慰不可言, 斯道之幸也!
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, 近入炎方, 辄复大作。 主上圣明洞察, 责付甚重, 不敢遽辞。 地方军务冗沓, 皆舆疾从事。 今却幸已平定, 已具本乞回养病, 得在林下稍就清凉, 或可廖耳。 人还, 伏枕草草, 不尽倾企。 外惟浚【3】 一简, 幸达致之。
【注释】
【1】 这一封信是王阳明的绝笔信, 嘉靖七年(1528年) 十月写于广西。 【2】 康庄大道: 语出《尔雅·释宫》 “五达谓之康, 六达谓之庄”。 意为四通八达的大道。 【3】 惟浚: 陈九川(1495~1562年) , 字惟浚, 号明水, 江西临川人, 官至礼部郎中, 王阳明的弟子。
【译文】
看到了你的信, 发现你近来学问大有进步, 我不胜欣慰。 我已经把你的信仔细地看过了好几遍, 中间虽然也有一两个地方还不是很清楚, 但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还不够纯熟, 等到真正纯熟了, 自然就不会有这样的毛病了。 就好比驾车, 虽然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, 有时出现歪斜迂回的情况, 是因为马性没调养好, 或者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, 然而只要已经在康庄大道上了, 就绝不会再误入旁门左路。 近来海内同志能够达到你这种地步的人未曾多见, 我简直无法诉说我心中的欣慰, 圣道的幸运啊!
我身体原有咳嗽怕热的毛病, 到了炎热的南方, 便复发得更严重了。
皇上洞察圣明, 托付的责任很重大, 因此不敢就此辞去。 地方上军务繁杂, 我都带病处理。 所幸现在叛乱已经平定, 我已经奏请皇上乞求还乡养病, 假如能够在家乡稍消炎暑, 或许就可以痊愈了。 我即将返乡, 伏枕写信, 诉不尽倾慕和企盼。 另外, 给九川的信要麻烦你转交给他。
二
【原文】
来书所询, 草草奉复一二。
近岁来山中讲学者, 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功夫甚难。 问之, 则云才著意便是助, 才不著意便是忘, 所以甚难。 区区因问之云: “忘是忘个甚么?
助是助个甚么? ”其人默然无对, 始请问。 区区因与说, 我此间讲学, 却只说个“必有事焉”, 不说“勿忘勿助”。 “必有事焉”者, 只是时时去“集义”。 若时时去用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 而或有时间断, 此便是忘了, 即须“勿忘”; 时时去用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 而或有时欲速求效, 此便是助了, 即须“勿助”。 其功夫全在“必有事焉”上用; “勿忘勿助”, 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。 若是功夫原不间断, 即不须更说勿忘; 原不欲速求效, 即不须更说勿助。 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简易! 何等洒脱自在! 今却不去“必有事”上用功, 而乃悬空守着一个“勿忘勿助”。 此正如烧锅煮饭, 锅内不曾渍水下米, 而乃专去添柴放火, 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? 吾恐火候未及调停,而锅已先破裂矣。 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, 其病正是如此。 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, 又悬空去做个勿助, 奔奔荡荡, 全无实落下手处。 究竟功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, 学成一个痴騃【1】 汉, 才遇些子事来, 即便牵滞纷扰, 不复能经纶宰制。 此皆有志之士, 而乃使之劳苦缠缚, 担搁一生, 皆由学术误人之故, 甚可悯矣!
王阳明看了弟子寄来的书信, 发现弟子学问大有进步, 不胜欣慰。
【注释】
【1】 痴騃(ái) : 痴愚。
【译文】
就来信里你问的问题, 我草略地做了一些回答。
近年, 来山上讲学的人往往说“勿忘勿助”的功夫很难。 问为什么, 他们便说稍略在意就是助, 一不用心就是忘, 所以很难。 我便问: “忘是忘了什么? 助是助了什么? ”他们都沉默着回答不出来, 便向我请教。 我告诉他们, 我在这里讲学, 只说个“必有事焉”, 从没有“勿忘勿助”的说法。 “必有事焉”, 就是时时刻刻要“集义”。 时时刻刻都在用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 如果有时有了中断, 那就是“忘”, 那就需要做到“勿忘”; 时时刻刻在用“必有事”的功夫, 而如果有时想要快速见效, 那就是“助”了, 那就需要“勿助”。 所以功夫都用在“必有事焉”上; “勿忘勿助”, 只能在其间有个提醒警觉的作用而已。 如果功夫原本就是不间断的, 就不需要说“勿忘”了; 如果下功夫原本就不求速效, 也就不需要说“勿助”了。 这其中的功夫是何等简单易懂呀! 何等洒脱自在呀! 如今却不在“必有事”上用功,而是空谈一个“勿忘勿助”。 就像是架锅煮饭, 还不曾往锅里添水下米呢,就先去添柴烧火, 真不知道能够煮出个什么东西来? 恐怕火候还来得及调好, 锅就已经先被烧裂了。 现在有一种专门在“勿忘勿助”上用功的人, 他们的错误就在这里。 成天空谈什么“勿忘勿助”, 四处奔波, 却全然没有下手的地方。 到头来也只落得个死守空寂, 成为一个痴呆汉。 碰到一点事,便被牵滞得心绪烦乱, 无法妥善应付。 这些都是有志之士, 却因此劳苦困扰, 耽误一生, 都是错误的学术误人啊, 真是可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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