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然活着,俩都活着,算算时间,七珠正好出生在大火扑灭的那一刻。
七珠出生后不出动静,直待老兵冲回医院把房门撞开她才放声大哭,啼音巨大,充满愤怒。
后来拉措嫂子说,七珠脾气不好,大概是因为生下来就被气着了。
也对,初次登门,结果亲爹跑了,换谁谁不气?
拉措倒是一点儿都不气,摩梭人淳朴,她自幼信佛,她说:嗷哟哟,老兵你别哭了,我不生气,就当是给孩子积德了……
拉措说:过来,亲亲。
这句对白是小扎西提供的,和我没关系,他恰好那时赶到的,恰好目睹了这一切。
他发誓说,当时听到的真的是:过来,亲亲……
扎西很不屑,断言老兵不配享受亲亲的待遇。
他的理论是:你一身烟味脏兮兮地回来了,回来了却不第一时间去抱我妹妹,反而抱着我妈妈的腿哭得死去活来的,初次见面不搭理亲闺女,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?太不像话了!
扎西说:当着我妹妹的面,老兵不要脸了,他真的和我妈妈亲亲了……我咳嗽了好几声他们也没停,过分!
……指什么指啊,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?过分的是你爹,又不是我,你指着我做甚?
扎西表示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父亲,他很闹心,他再度提出了那个把老兵教训一顿的动议。
我打不过老兵,打得过也不会打,事后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。
面对我的质问,他一秒也没犹豫,只回答了五个字:
那我也去死。
彼时滇西北的旱季已过去,我们坐在老兵火塘的角落里,听着瓢泼的子时雨。酒是喝不动了,话也不想多说,他盯着面前的炭火一动不动,我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,画中有个笑得没心没肺的老兵。
(四)
他仿佛并未从31年前的那场战争中真正醒来,随时都在等着冲锋号吹响。
他曾是兵,于是一生都让自己是个战备状态的兵,不论是昔年的沙场还是如今的火场。
“2?29”火灾发生在木结构的客栈,客人在浴霸上面烤内裤,差点烤焦了整个院落。
老兵抡着消防大斧劈开厨房,扛出两只发烫的煤气罐。
“3?11”火灾发生在老孤儿院,游客家的熊孩子玩火,玩废了半条街。
老兵抱着水枪爬上二楼屋檐,却被另外一条水龙打在身上,巨大的冲击力相当于一辆奔驰中的电动车,他被撞飞了出去,抱着水枪仰天跌下,满街的人都吓傻了,完了完了,老兵挂了。
万幸水枪关着,65消防水带满满当当压力强劲,相当于一个巨型大弹簧,无形中缓冲了下坠力。就像卡通片里演的那样,死抱着水枪的老兵在半空中蛇形摆动,最终吧唧一声后背着地……脑袋没摔碎,只鼓出一个大包包。
他颅骨本就是变形的,脑壳有包之后,反倒显得匀称。
…………
消防中的那些危难险情,无须再多举例,一言以概之:老兵每每身先士卒,屡屡大难不死、逢凶化吉。
将强强一帮,这些年他的消防队扑灭过大大小小的火灾30多场,雨季排涝挖沟几十次。
时至今日,老兵义务消防救援队共有11辆消防车,各色消防装备看齐现役部队,历任消防员70余人,每年仅宿舍租赁费用即是六位数。
他不过是个卖烧烤的残疾军人而已,却一人养活了整个消防队。
养得很辛苦,开支巨大,却并不肯接受社会资金捐赠,谁跟他提捐钱,他对谁说放屁,转过身来两手空空,只一味压榨花生油般虐自己。
卖烧烤、卖馄饨、卖腊排骨火锅,背着奸商黑店的戏谑去挣那些块儿八毛……他曾是赚到过大钱的,古城房地产泡沫巅峰的时候,也曾投机倒把买卖过客栈院落。那时上天悯老,让他白得到大几百万去养老,他不领情,转身把钱投入义务消防队里,全部散光。
千金散去不复来,天给的钱不要,以后再挣也就难了。
经济形势不好,他手头那两家排骨火锅小店接连倒闭,只剩最初那家老兵火塘卖卖烧烤。进项越来越少,他越来越捉襟见肘,却依旧任何捐款都不收不要。
有段时间他估计是山穷水尽了,不然不会选择开青旅。
青旅开在他的消防救援队宿舍里,宿舍位于古城外北门坡上,他从宿舍里腾出几间房,安上高低床,军用被褥一铺,即日开张。
那应该是全滇西北最简陋的青旅,也最有特色。
隔壁住的全是膀大腰圆的消防员,客人们每天可以欣赏到紧急集合的哨声、对讲机的呼叫声,叮叮当当的单兵装备拿起又放落,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山响。
吵是吵了点儿,若说好处,倒也有一条:
此地是全古城最安全的地方,地震了都不用着急跑,敲敲墙就有人过来挖你。
老兵的青旅30元一个床位,挣不来几个钱的,即使天天满房。
可饶是如此,还是有人热衷砍价,依旧有人坚信天下有贼、无奸不商。
那些把价格砍到20元钱一天的年轻客人应该并不知道,微薄的盈利,老兵全换成了汽油,为的是让他那11辆消防车吃饱。
我帮他的青旅发过微博,2016年9月29日的那条。
不是我主动发的,这种操心又受气的青旅,我并不支持他搞,我的建议是少养几辆消防车,一劳永逸地把钱给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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