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兵不解释,只是劝酒,他那天奇怪得很,一脸的郑重其事,一杯接一杯地用茅台灌我,每一杯都是双手端起来的。
端来端去终于把我端毛了,杯子啪地一扣:说!怎么个情况这是?客气个毛啊?
他咕嘟干掉一杯酒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指着我冲众人说:七珠有了这个干爹,我也就放心了。
鼻子酸了一下,仿佛有那么一点儿明白了,又仿佛愈发糊涂和迷惑……
好吧老家伙,你今年54岁了吧,七珠要起码17年后才能长大,到时候也就指望不上你了。
放心,交给我了,咱们接力当爹。
老兵稳住身形,郑重地搞了个交接仪式。
他抄起七珠递给我,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去,他啪地一个军礼!我慌了一下,把七珠高高举起,就像举起奥运火炬。
……可我姑娘七珠不待见我,不喜欢我身上的汗味,各种扑腾,一脚接一脚地往我小肚子上跺。我噘嘴去亲她,她两只爪子伸直了怼我,打得啪啪的,好,有种,爹都敢打,我看好你!
(三)
七珠最喜欢小扎西,动不动就左顾右盼找哥哥。扎西不理她,忙着摔盘子砸碗儿,动不动就来声冷哼,拿根筷子不停地戳,戳戳戳戳戳,这烤乳鸽招谁惹谁了,鞭尸吗……
拉措使了个眼色,我挽起了袖子,我把扎西倒提起来,提溜到门外搞精神文明建设。
拜托拜托扎西大哥,这可是你亲妹妹,怎么还吃起醋来了,你老人家已经小学一年级了,别老那么油盐不进啊。
扎西委屈极了,含泪诉说:
老兵也太偏心了,妹妹周岁在大酒店办酒,我周岁怎么没给我办?
他分析说,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,哼,别说周岁了,满月酒都没给他办,他说他都记得呢。
什么鬼?我问他还记得些什么,他想了想,说还记得他出生的时候,老兵连医院都没去,太不像话了。
他问我:你见过这样当爸爸的吗?你说!
……指什么指,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?怎么和你爸爸一个熊毛病。
扎西说要把全部家当都给我,请我去把他爸爸打一顿,再把桌子给掀了。
但同时他又很严肃地警告我,光揍老兵就行,不能吓着妹妹,如胆敢把妹妹惹哭了,他会找人去QQ空间里黑我。
我们详细地研讨操作步骤、作案工具,以及酬金支付方式,一直协商到屋里散席,人全走光。
等七珠长大了,是否也会像扎西这样想揍老兵呢?
生七珠那天老兵倒是去医院了,去了又跑了,剩拉措一人躺在产房里,生死未卜着。
谈恋爱好比攻坚战,结婚类似阵地战,生孩子这回事好比一场穿插战,各种不可预见性。
所有人都未预料到拉措会难产,且难产到性命攸关,她难产了快一天,从头天半夜生到第二天下午也没生出来。
听说那时老兵全副武装,像头石狮子一样守在走廊里,面无表情,端坐如松,怀里抱着消防头盔,咀嚼肌清晰僵硬,嘴上一会儿多出来一个燎泡,一会儿多出来一个燎泡。
傍晚时分护士跑来,一大堆纸递过来。
签字吧,剖腹产来不及了,只能把孩子用产钳生拖出来,结果只有两种:要么夹破头皮,要么夹成脑淤血——这取决于老兵你是想保孩子还是保大人。
毋庸置疑,当然保大人!但又是两个小时飞逝,人依旧没能推出来。
众人慌作一团,唯有老兵依旧面无表情,他拨通电话:喂,让扎西别上课了,赶快送他来人民医院,再看他妈妈一眼……
越忙越乱,乱里添乱,操蛋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,就在窗外。
隔着医院的窗户望出去,不远处升起了滚滚黑烟,少顷,熊熊的明火烧起来,瞬间红了半拉天。
2015年4月10日下午的那场火,坐标古城狮子山的老农机厂垃圾站。
那会儿,力竭的拉措开始大出血,护士跑出来知会老兵,却只闻引擎疯狂的轰鸣声,一辆山地消防车炮弹一样冲出医院,眨眼不见了踪影。
滇西北4月旱,属火灾高发季节。
每逢旱季,老兵消防救援队全体24小时待命。老兵那时在医院待命,他抱着头盔穿着消防战斗服,一边待命一边等着孩子出生,山地消防车不拔钥匙,停在门外。
发现火情后的第一时间,这老东西扔下生死未卜的老婆,开车跑了。
不用和我说什么情怀,我是那个年代长大的人,却未必苟同那些以牺牲亲情为条件的奉献。
算我格局小吧,若在亲人垂危和工作不可替代间选择,我一定不会选后者。
在这件事上,我认为老兵很操蛋,不配有老婆。
那天操蛋的老兵3分钟内赶到火场,先用车载灭火器扑火,继而紧急组织附近居民运水灭火。5分钟后,老兵消防救援队和现役公安消防队全副武装,同时杀到。
大火良久方被扑灭,起火的地方紧邻狮子山,与木府后院过街楼连着,幸亏扑救及时,不然焚毁的将是整个新华社区,乃至大半个古城。
后来听人讲,救火过程中老兵始终没什么异样,摘掉空气呼吸器后他是面无表情的。
他面无表情地掏出电话,拨通,打到医院。
电话很久才有人接,他喂了一声,然后一秒钟号啕大哭。
50多岁的老头子,摇摇晃晃地站在残灰余烬上,边哭边喊:我老婆还活着吗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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