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间堆满各种大小不一石头的工作房，向阳的那面墙，有一大扇几乎落地的窗。明蓝色的玻璃透着阳光，云过流淌，恍若粼粼海面。
整个粗糙的白壁房间，午后三四点，按时盛满阳光，被蓝玻璃滤色后，里头的一切，连空气同堆放的石头一起，全是蓝艳艳的。
是泡在浅海的房间。
土方十四郎坐在一块半米高的方形大理石上，双卝腿垂下，手臂垂放，是很规矩的坐卝姿。他的身卝体同这块大理石连在一起。
他是个未完成的石雕作品。
雕琢了他的人，来不及将他塑造完整。人的生命十分有限，他的主人花了十几二十几年，一刀刀一寸寸，都很用心。
他原该是一件完美无暇的作品，然而时间不等人，他来不及完成，来不及面世。
缔造了他的人，死在了这间工作房。
可他看不见，他那精雕细琢的五官中，唯有眼珠没有被顾及。
他的主人总说，这双眼睛，这明眸，要最好，要等到最后。
土方十四郎那时候，只感觉胸口被泼了一口温热。
然后，世界便安静了。
这一静，便静了几百年。
他后来才晓得，胸口的热度，是一口血。一大泼，几乎将他身上那件精雕的白衬衫都浸红了。
那是在身为石头的生命里，鲜少可以称之为痛的记忆。也是他的一部分瑕疵，年深日久，那血卝印子渗进石头，从此着了色。暗森森的，透着不详。
还有他的眼，粗糙，没有被镌刻，没有经过打磨。
眼窝里，眼眶中，只是一小块，最原始粗粝的石头。
隔着玻璃的阳光，一点点将他泡成明艳的蓝色。
房间里，他依然坐着，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，脑后梳着马尾辫。他同其他石头一样静默。
从不敢去想总有一天，以为被遗忘了。
毕竟一天天，一月月，一年年......等待的心已经被岁月的尖刀戳伤。
可他永远不会风化，不会损毁，他将带着胸口的血，呆坐下去，陪着年岁。
然而，第三百年，房间腐化的门被推开，他被发现，辗转被陈列在个人藏馆。
收藏了他的人，真的只负责将他收藏。
他不过是，从一个只要是晴天，每到下午三四点就变成蓝色的房间，被卝关进一间铺着血红地毯的地卝下收藏室。
他的四周，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石头。
大家都沉默，命运没有任何不一样，埋在同一口棺中，作彼此的陪卝葬。
然后，再等个几十年，或者几百年，被发现被陈列被收藏，往复循环。
土方十四郎才开始，便已经感到厌倦。
不过这一次，还不到五年，他再次被辗转。
他是被窃取的，藏室内那么多精美的雕像，只偷走了他。
他被搬进一个小房间，他感觉到了在身上流转的光，应是海蓝色的，他感到无限怀念。
然后，是金属工具碰撞的声音，紧接着，眼窝处被碰了。
他心里倏地一颤，完全撼动。有人在重新雕琢他的眼，一刀刀一寸寸，用心用情。
日升日落，刚好花了一天时间。
他不再是一件半成品，见了天光，有了真正的灵魂。
眼前略有些邋遢落阔的白发男人，用他那镌刻进石纹的嗓音，唤了他不为人知的名。
模样赖坏里带起深情，呼的一下，朝他才成形的眼睛，吹了一口生命的风。
他蹒跚般的重重的将眼皮眨了眨，胸口浸印了鲜血的地方，又疼又烫。
土方十四郎动了，垂放的手张卝开了，脚下一跃，从大理石上脱离，整个身卝体像个初生的孩子，也像赴死的战士。鼻尖酸楚，猛地往前一扑，跃进男人迎接的怀。
等了许多许多年。
初次见面。
好久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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