淳于宴端起茶盏对着湖面那两人遥遥一敬,放下茶盏拂袖而去,在窗前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。
落日与云天与孤山与水,烟波湖岸,合雾楼头,正是风光最为旖旎的时候。于此时此地饮酒宴乐的人不少,人人都往楼上去,唯一人偏往楼下行。
他正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能够顺理成章地回到何良身边,迎面撞上一团元气。两团从属不同的元气撞在一起,仿佛两只巨兽弓起脊背,炸着毛彼此警惕,两相对峙。他停在这级楼梯,居高临下地看向来人,同样,另一团气的主人也停下了上楼的脚步。
各色人等从他们身边经过,呼朋唤友,身影与声音浮动,不曾留意静止对视的两人。
又是个年轻人。
今日见到的天门徒众多是年轻人,淳于宴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些伤春悲秋之感,他想到自己当真老去了,察觉不到这世间更新换代的速度。归根到底是他生活过辉煌过的时代死掉了,他身边嬉笑怒骂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变作经史典籍里模样相似的文字,他为之奋斗的、期望守护的全都离他远去,可怜他还拖着这副残躯,为着那点儿前世未尽的执念,在这世间游荡,苟延残喘。
一代人的逝去留下空缺,空缺太多,等着人来填补。
面前这青年瞧着柔眉善目,气质低调内敛,若不是两个人的气场突然撞上,淳于宴不会注意到他。熟悉的气息掺杂在青年周身的元气中,淳于宴闭上眼,在脑海中搜索这点熟悉的源头,一无所获,他猜测这人可能继承了某位先者的元神器或元神兽。
见到淳于宴的人无有例外会先注意他的相貌,此人仰头直视他的面容,瞳孔缩小,表情有几分紧绷。瞬息之后突然反应过来,便又做出一副温顺恭敬的样子,低下头,沉默地往回退,直退到拐角的墙根处,等淳于宴先行离开。
“哪里的?”淳于宴慢慢悠悠步下楼梯,没有如预想的那般迅速隐于市井,反而停在人家脑袋前不动了。
右仪君果然还是原来那般肆意妄为。别人要堵他,他放出幻猊来挡;别人要避他,他满怀兴味地往上凑。
“尊师北象尹怀素。”青年躬身行礼,礼后起身,视线落在淳于宴身上,如鸿毛浮于静水。
看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看出品性,他再看淳于宴的时候已经没有第一眼的触动,而是中正平和,落落大方,甚至毫不回避与淳于宴近距离对视。
“不陪怀素仙子守着溏泥境,跑出来浪什么浪啊?”
溏泥境在以天门山为中心的东北方向,溏泥境向外扩 张,北方事态最为严峻。缚渊之征后,北方象主尹怀素直接把大本营从吹雪原搬到了溏泥境外围,整日面对着死气沉沉的魂海。
死于溏泥的生灵,魂魄被无形的力量束缚,不入轮回。魂海就是无边无际的被死魂填满的区域,这些魂魄保留着死前的执念,不论是希望逃离溏泥还是守卫溏泥边境,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溏泥境外围,游荡,哭嚎,伴随溏泥境向外扩 张,同时也无差别地攻击企图进入溏泥的人。
可以说,在魂海每走一步都能见到故人躁动的死魂。尹怀素的行为更像是自虐,她还拉着北方徒众一块儿受虐。
“随侍尊主。”青年往楼上看了一眼,转回头时,方才优哉游哉的右仪君早已不见了踪迹。空气中没有一丝残留的属于他的元气,好像落入一场梦境,梦醒时分归入空寂荒芜的现实。
宝蓝色衣袍的青年明眸一转,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楼,他来到合雾楼顶层的一处雅间,未及敲门,门便被人从内部推开了。
“绥谨!”庚青被明绥谨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几分害羞,他半边身子躲在门后,小声问,“你为何如此看青?”。
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,你长得像谁?”
庚青登时红了脸,他手指抠着门扉,结结巴巴地往外吐字:“你也相、相信那些无稽之谈?我与尊主并无任何苟且,即便尊主心悦右仪君,与我何干?”
这时,窗外飘进一句掺着笑意的话。
“明扬,你怎的又欺负他。他若是又哭了,就罚你跳进这烟波湖里游三圈。”
声音来处只见竹青色的衣角在湖岸的风中翻飞,过长的发丝纠缠衣角,那人坐在飞檐之上,耳边长发缠乱。他面对着浩浩烟波湖,小腿垂落在半空中交替晃动,檐角系有一铜铃,被他的动作惊扰,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!”似在自我抱怨又似在向谁发问,终究无人应答。
八月未央,九月授衣。这年暑气走得早,八 九月之交已让何良深感秋日的冷清。他用更多的时间独处,独自待在药房里。门前的荼靡花于无人在意时落尽,从药房狭窄的门口望过去,隐藏在浓绿枝叶间的卵圆形的鲜红果实像极了红豆。
红豆寄相思,相思无人知,何良站在窗边叹息,估摸着淳于宴已经回到了南方。然而,这天午后却有一块布帛被后院粗实的丫头悄悄递到他手上。素色棉布一般是亵衣的用料,这块布断口毛躁,大概是用手撕扯出来的,布粘了些或黑或红的污垢,可以想象几经人手,辗转送到这里。
腥气,还有血的腥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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