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来做什么,寻女人?”老保长阴阳怪气讥笑他,“女人是有的,就怕你没毬用,我听说你被阉了。”
上校讲:“你不要污辱人,我是好心来跟你了账的。当初我是匆忙走,没机会跟你了清账,今天是专门来还旧债的。”
“还债?你还得起吗?”老保长讲,“你欠我一条命。”
上校笑道:“我不欠你人命,只欠你一个女人。”
老保长讲:“你他妈的不要忘了,现如今是谁的天下,我当的是谁的保长,我把你押去县里,你就是死罪。”当时我们县是鬼子的地盘,老保长当的是伪保长,有义务把上校押去给鬼子或伪政府。
上校讲:“如果你是这号人,欠命的是你,我该把你除掉,我正念你没当走狗,才登门来谢罪。”当时上校正在上海跟那女特务做特务工作,除鬼杀奸的是国家派他的使命。上校讲着,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金元宝,啪一声放在桌上,对老保长讲:
“这不是包金,是实金,可以赔你一船女人。”
这玩意足足三寸长,两寸高,船一样搁在桌上,火团一样的,把暗沉的桌面映出一层油光。
老保长看着,口水泉水一样往上涌,要流出来。但那时光的他,面子要紧,面子比金子贵。他左看右看,手痒心痒,等着上校好言相劝——只要上校劝慰一句,他是准备撂下面子收起金子的。上校不解他心思,一言不发,掉头走。上校的本意是要给他留面子,免得看到他受宠若惊的样子。老保长却误会,以为上校是冲他摆阔气,耍牛气,一下叫他把面子绷起来,抓起金元宝朝仇人后背掷去,一串恶语,机关枪一样扫。
金元宝从上校肩背上弹出去,在地上打滚。上校忍着痛,拾起金元宝,放回口袋,掏出来的是一把黑亮的小手枪,把老保长逼到墙角,骂他:
“你这是要作死!别叫我提了你脑袋回去领功,老子现在是戴将军的人,专门负责除奸杀鬼。”
老保长听到枪栓咔嗒一声按下,腿脚免不住发软,心想,受过大辱的人必定是大恶的,这家伙现在是条断尾狗,裤裆里空了,心底断然是越发黑恶,惹不得的。心里发怵,嘴上便是硬中带软,嚷嚷:
“你欠我的是女人,给这东西做啥,这东西是污秽我呢,有本事还我一个女人。”
这是且战且退的意思,生死面前,面子是不值钱的。
“想要女人就跟我走。”上校收起枪,又掏出金元宝,在他眼前晃,“这东西保准你睡上一船女人,个个都比你小店里的人年轻漂亮。”
去哪里?
大上海。
好像是讲着玩的,但话赶话,一句比一句真实,一出比一出戏文。老保长像一下返回童年,七八岁,听故事,惊惊怪怪,眼前不时浮出一个电车叮当作响、洋楼高过天、彩灯刺瞎眼、人比蚂蚁多、钱比石子多、公园比田畈大、女人一个比一个水灵妖怪的花花世界。这世界像纸上画的,假的,白日可以去看电影、逛公园,凳子椅子随便坐;夜里可以去跳舞、汰浴,有人替你搓背修脚;天热有电风扇,天冷有电暖炉,只要有钱有势,有枪有勇,人人可以活得有天有地,有滋有味。
雨越下越大,老保长啊啊地对爷爷吁叹:“我真他妈的鬼迷心窍了,居然真的跟他走了。第三天,半夜三更,月黑风高,我们在洋桥头会合,然后他在前,我在后——我像他影子一样跟着,过桥上路,天不知,地不晓,兴许只有我家的大黄狗猜到我要走远方,看我过了桥,它在桥另一头呜呜地长嚎,分明是叫我回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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