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讲:“上校怎么可能是鸡奸犯?他年轻时睡过的女人要用汽车装,小瞎子那么讲指明他是疯掉了。只有疯子才会讲这种鬼话,鬼都不信的鬼话。”
爷爷讲:“手筋是连着脑筋的,小瞎子手筋断了会影响他脑筋。我看他脑筋也断了,现在他是个神经病。”
爷爷讲:“你爹做人太凶,得罪的人太多,所以容易遭人诬陷……”
不管我懂不懂,信不信,爷爷挖空心思想着、讲着,往我心里灌。天淅淅沥沥下落着小雨,屋檐水滴答滴答滴着,黑暗中我觉得那是爷爷心头滴的血。因为他捏紧的拳头不时嘎嘎响着,是骨头碎裂的声音。这注定是个不堪的夜晚,一个力败气衰的老头,一个世事不谙的少年,承受着世间最羞的辱、最沉的重。
以后接连几天,爷爷都跟踪我,有时秘密,有时公开。他怕我被人用鸡奸犯这顶污名奚落。我大姐已经出嫁,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,管不着了;大哥和二哥也不要管,他们已长成人,要力气有力气,要脾气有脾气,吵架打架不要人帮。只有我,因青而涩,稚气未尽,遇到恶人恶语,保不定会忍气吞声。爷爷跟着我,既是侦察敌情,也是准备为我助战交战的。甚至,他特意给我搞来一把白亮的三角锉刀,配齐套子,让我随身带,交代我,谁要敢对我提那词就捅他,捅死人不要紧。
爷爷几次对我讲:“准许天塌下来,也不许鸡奸犯这污名进我家。”
那段时间,爷爷有种兵临城下的紧急和谨慎,像个新兵,眼里塞满放大的敌情,心里盛满誓死的斗志,随时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,绝不容许鸡奸犯这脏东西入侵我家。我知道,爷爷已经做得尽善尽美,该讲的都讲了,该做的都做了,言传身教,不遗余力,从芯子里抚慰我,把我的羞耻心极大地压下去。但不是百分之百的,似乎仍有黑洞,有死角,有深渊,有什么威胁着我。开学那天,我瑟缩着,拖沓着,几次拿起书包又放下,迈不开脚步。我怕同学瞎说八道……同学是最爱瞎说八道的,无风三尺浪,见风就是雨,口无遮拦,舌头子尖,而且专挑你痛处捅,抓你小辫子,揪你烂尾巴,你哪里痛他们往哪里捅,朝你伤口上撒盐。
我的心病也是爷爷的,他虽然安抚我去上了学,却安抚不了自己心底的苦痛。痛苦伤了他身子,他病倒了,一病不起,吃了三位郎中的草药也下不了床,整个人像软壳蛋一样,一日比一日长,一夜比一夜黑,看样子是要死在床上了。
五一
这天,母亲又出门去寻郎中,父亲和大哥照例在出工,家里只有我和爷爷。午后,天滴滴答答下起雨来,我在灶屋里替爷爷煎药,屋子里弥漫着驱不散的甘草味,苦涩的滋味,像我苦闷的心情。我不希望爷爷死,我守着药罐子,希望把我的祈求一起熬进药里,让爷爷走出死路。
我的祈求得到照顾,有人来救爷爷了:不是母亲寻来的郎中,而是自己上门的老保长。
老保长吃足酒,走路打偏斜,跌跌撞撞闯进我家大门,往退堂钻,找水喝,差点撞上正好从屋里出来的我。我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,他嘴里喷着一股酒气,酒气掺在药气里,那气味怪得恶心人,熏得我几乎要吐。吃饱酒的老保长是个浑蛋,他看我手上端的,明知是药水,却把它倒掉,让我去给他倒碗水,气得我要哭,眼泪涨在眼眶里。他也不管我气不气,径直回头,闯进厢房,对爷爷大声嚷嚷:
“老巫头,听说你要死了,我来看看你。”走到床前,看爷爷像只病猫一样蜷在毯子里,人瘦得不成样子,他开心得不得了。“啊哟哟,我的天哪,怎么十来天不见,瘦得跟只螳螂似的,这么大热天还盖毯子,看样子真要死了。”
爷爷努力从床上坐起来,坐好,有气无力地讲:“真要死了就好了,我现在是被阎罗王点了名,正在去见他的路途上,要死不活,是最难过的。”
老保长讲:“那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活。”
爷爷回答:“死。”
老保长笑:“别死了,下床,来陪我抽根烟。”
爷爷居然哭起来,“下不了了,只有死才能让我下床了。”
老保长笑得更响,“可我不同意你死,我们做了一世冤家,你死了叫我一个人活着,想吵架都找不到人,还有什么他妈的活头。告诉你,你不能死,也死不了,我是来救你的,当然也是救我自己啊。你从前不是经常骂我作孽太多,一定比你早死,你死了我哪有机会活?所以我一定要救你的。”
爷爷对他翻白眼——看上去更像死人——哼道:“你是来看我死的。”
老保长讲:“你这话伤我心呢老巫头,我今天是来救你的。”他口渴得不行,见我端来水,一口吞光,然后坐到凳子上,喘着气,好像真是伤到心,晃着脑袋讲:“老巫头,我今天是真心来救你的,我们吵了一生世,也好了一生世,我们是一对冤家,也是一双鞋子,左右对上的,你要死我还真舍不得呢。”
爷爷有气也没气地:“刚才我听到的,你把我药水都倒掉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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