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肯用战友的血给自己脸上贴金,我明白的。
我还明白这个活着的英雄,为何总在大醉后抽自己的脸,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。
在他执拗的认知中,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;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;身为战士,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,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。
未能重返沙场故地,或因此故吧——一个孤独的残疾老兵,旧债满心,日日生息,心力无以为继。
往事蜉蝣,遇水分流,见风沉底。
那场战争早已远去,模糊在老时光里,被人们遗忘或解构、反思或铭记。
可日子总还要过下去,多年来我一直担心老兵会在哪次大醉后弄死自己,现在他想生女儿,我不信,我恶狠狠地笑话他,但我真心替他高兴。
比墙上那张肖像还要开心。
好吧老兵,一言为定,万一你真生得出来闺女,我给她当干爹……当亲爹都行!
老兵热泪盈眶,大声地撸鼻涕,一口年糕味的乡音:娘希匹,仗义!
……指什么指啊老东西,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?
然后……
然后,一周后,老兵跑来通知我,他授粉成功。
(二)
2016年4月10日,七珠满周岁。
周岁礼也是认亲礼,七珠周岁那天正式成为我干女儿,摩梭女儿。
我姑娘名字真好听!根汝七珠,平安一生的意思。
我姑娘名字可真洋气,人家摩梭人起名习惯用藏语。
我姑娘的模样那叫一个好看,她可是江浙沪包邮区和泸沽湖的混血品种,粉嘟嘟的肉嘟嘟的圆嘟嘟的,像从老年画里直接抱出来的一样。
我姑娘和我一样,脑袋上也是三个旋儿,脾气那叫一个动人那叫一个冲。
这孩子一岁时就会操作手机和我视频,视频呼叫三声如果没接,直接扔手机,不是往地上摔,是往空中扔抛物线,扔手榴弹那种,真不愧是老兵的种。
老兵让我赔手机,跳着脚和我骂街,还抡过来一只灭火器,后来每次预判到姑娘打算视频接见我,他都先打个紧急电话过来:一级战备,作战员迅速就位。饶是如此,依旧是换了四次手机屏。
后来他学精了,央求我录了一段视频,存进了手机里。
后来他换了手机……
永远不要低估任何孩子的智商。
我姑娘根汝七珠,那可不是一般人。
摩梭人母系文化传承,向来尊崇家主老祖母,村中族人逢年过节从外地回来,按规矩都需先去老祖母家请安、火塘敬锅庄,而后才回自己家。
村中现任老祖母是拉措的阿妈,下一任老祖母是拉措嫂子。
我姑娘七珠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老祖母,辈分高得不要不要的。
等七珠当上老祖母,我一定可以在村里横着走,想怎么走就怎么走,骑猪都行,想想就让人激动。
嗯,把老兵忘了,毕竟人家是亲爹。
那我们俩爹叉着腰并排横着走,看上哪个玉米就咔嚓掰下来吃了,看上哪只鸡就抓来烤了吃了。
拉措嫂子说,阿巴巴巴,你老兵哥终于对我负了一次责任了。
她说她生下女儿后,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,好险,幸亏不是男孩,三代单传啊,全村人差一点儿将来就没有老祖母了。
未来老祖母满一周岁那天,筵席盛大而隆重。
老兵转性了,那么抠门一个人,居然舍得包下酒店的大包间,菜有龙虾、乳鸽、牦牛火锅,酒是茅台,真假不论,瓶是那个瓶。
我被硬安排在主宾位上,正对着那堆瓶子。
和老兵喝了那么多年酒,头一回享受此般待遇,我受宠若惊地打哆嗦。
更受宠若惊的是,还给我准备了专门的礼服行头?!
一进门就被逼着换上了,一堆人七手八脚把我扒光,又严严实实地将我重新包裹。
拉措亲自跑到宁蒗去给我定制了皮靴,又发动婶子们给我缝制了棉被一样厚实的金边大襟衣,还把老祖母也请出山,亲手为我缝制了高筒长毛狐皮帽,那大尾巴拖的……
那别样的感动和温暖,在快5月的云南,热出我满头满腚的汗,捂得我欲仙欲死的。
如此兴师动众盛装打扮,听拉措说,是老兵的意思,为此他还拨了专款。
哎呀我去,他想干什么?
那天我浑身好似贴满暖宫贴,但热死了也不能脱,礼数还是要守的,于是顶着湿漉漉的狐狸皮帽子吃热气腾腾的牦牛火锅,一不小心咬到一口小米辣,五脏六腑爆浆了。
偏偏旁人不识趣,还逗我:小酒量哦,怎么没喝几杯脸就这么红了?
你一个穿半袖T恤的你问我?你们满屋子都穿夏装了你问我?
狐皮帽子啊,你他妈试试!
满屋的人众星捧月,居中坐着粉雕玉琢的七珠和热气腾腾的我,细一琢磨这身行头,事儿不太对哦,怎么搞得像在给我补过摩梭成丁礼一样?
今天的主题到底是什么?
老兵不解释,只是劝酒,他那天奇怪得很,一脸的郑重其事,一杯接一杯地用茅台灌我,每一杯都是双手端起来的。
端来端去终于把我端毛了,杯子啪地一扣:说!怎么个情况这是?客气个毛啊?
他咕嘟干掉一杯酒,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指着我冲众人说:七珠有了这个干爹,我也就放心了。
鼻子酸了一下,仿佛有那么一点儿明白了,又仿佛愈发糊涂和迷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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